第144节
??雪光月色交缠,一半洒在屋顶,一半洒在那道颀长劲瘦的身影。 ??初雪称作寒酥,而今晚的雪,像条光滑平整的缟素,自漆黑的天空泄下,轻飘飘地落在敬亭颐身上。 ??后来越积攒越沉重,几欲要把他埋葬在此。 ??良久,有片枯黄的光在黑魆魆的卧寝里亮起。紧接着,紧闭的门扉斜开一条狭窄的缝。 ??“吱呀——” ??开门声在寂寥的院里荡出回响。 ??浮云卿没有挽发,墨发尽数散落,服帖地偎着她的身。她穿着单薄的荼白衫子,从前衣裳合身,如今穿上身,却显得有些空。 ??衫子下摆坠在雪地里,倘若忽视她手里的长剑,约莫会以为,她是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。 ??浮云卿眼神落寞无神,踱到敬亭颐身前,扽开一张纸。 ??宣纸第一行,落着三个大字——“和离书”。 ??“我已经写好了自己的名字,食指往印泥里滚了圈,画押在此。你回去后,写名画押即可。” ??直到此刻,敬亭颐才读懂她的异常冷静。 ??不抱希望,才不会失望,不会伤心。这一路来,她不哭不闹,仅仅是不理他。 ??不理他并不要紧,她还是他的。 ??他从没想过,浮云卿会狠心至此,把和离书摆在他眼前。 ??是不是那日说的话太难听了,他没把握好度,竟把她刺激得生了要与他和离的念头。 ??在他与浮云卿这段关系里,他以为,他才是始终运筹帷幄的那个人。他可以跪在浮云卿脚边,虔诚地仰望她。他可以接受她所有放肆的举动,伪装成她喜爱的任何模样。 ??仅仅是因胜券在握,他知道无论过程如何,她都只能是他的。 ??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,会引来浮云卿作何反应。他的直觉从没出过错,所以哪怕浮云卿一步步地逼近真相,他依旧镇定自若。 ??仅仅坚信,也许她会恨他,但多少还是爱他的。 ??但今晚雪花飞扬,他再也无法从浮云卿的眼里窥出爱意,哪怕是半点。 ??恨他怨他,与他渐生嫌隙,他都不在意。 ??可她不爱他了…… ??她怎么可以不爱他。 ??敬亭颐扮起可怜,眼尾泛起红意,眸里藏着无尽僝僽。 ??“您要同我和离吗?”他低声问。 ??又来了,他又开始耍起扮猪吃老虎这一套。 ??“不和离,继续经营这桩失败的婚事吗?”浮云卿手指一松,和离书就被冷风旋起,飘到不知名的角落。 ??敬亭颐暗自松了口气。 ??浮云卿冷眼睇他,“什么都是假的,那你的爱是假的吗?” ??当然不是。敬亭颐在心里回道。 ??原本可以把这句话当面说给浮云卿听,可话语滚到喉管,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。 ??沉默噤声的模样,落在浮云卿眼里,全当是无声的承认。 ??既然无爱,不如快刀斩乱麻,把这段孽缘斩得稀碎。 ??浮云卿握紧剑柄,利落地提起长剑,锋利的剑尖直怼敬亭颐的胸口。 ??再往前凑近些,剑尖就能刺穿他虚伪的心。 ??人呢,真到寒心的时候,连半句废话都不肯说。 ??浮云卿失望地问道:“你有真心地爱过我么,哪怕只有一刻?” ??好像世间男女反复成仇时,总要问句爱不爱我。 ??答案自然是肯定的。 ??虚伪的爱,坦诚的爱,都是爱。情意捋不清,也许骗子编织过无数虚假的情话,到最后把自己也骗进去了。 ??敬亭颐认真望着这个决绝的小姑娘。 ??他明明知道,她期待着肯定的答案。他明明知道,她在给他解释弥补的机会。可事已至此,他已在绝路上走了很久很久,再也回不了头。唯一庆幸的是,她还能回头。 ??“我不能爱你。”敬亭颐沉声回。 ??出声回话那一瞬,他握紧剑尖,哪怕掌心被剑尖划出血,仍旧不肯放手。 ??血珠淌得比湍流还快,啪嗒啪嗒地滴在剑身,继而滑落雪地。 ??睐及浮云卿神情犹豫,他骤然将长剑往身处拽,直到剑尖捅进他的血肉。 ??霎时,胸口处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花,不断朝外扩散。 ??提剑不仅能装样子,更能防身进攻。 ??卓旸只教过浮云卿提剑,却没教过她怎样能一击致命。 ??所以今晚,敬亭颐既当先生,又当靶子。他想,今晚过后,她会永远记得杀戮的滋味。 ??她不爱他,但他爱她就够了。只是他的爱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,有时甚至要给自己一遍遍地洗脑,他们立场不同,他不能爱她。 ??然而爱与不爱,从来不是能与不能的事。 ??一遍遍地说不能爱,实则爱得深入骨髓,甚至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爱,愿意赔 ??上一切。 ??他是最高明的骗子,每次都能骗过浮云卿,这次也不例外。 ??浮云卿觉得他的回答敷衍至极。 ??他总是这样,顾左右而言他,回得驴头不对马嘴。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,偏偏吊着她的胃口,反复摧残折磨她。 ??今下见他不要命地任她捅,心里的火倏地燃烧起来。 ??浮云卿抽回剑,气得浑身发颤。 ??“你想一死了之是么,我偏不让你如意。” ??她把沾血的长剑随意扔到雪地里,说道:“我恨你。” ??恨意滔天的背后,往往伴随着一重又一重的报复。明知结果会如此,可真到这刻,敬亭颐的心底还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痛。 ??血肉的疼痛尚能忍受,可心里的疼痛发作起来,能要人的命。 ??敬亭颐往前挪了半步,本能地想安慰浮云卿。可他刚一动,浮云卿就嫌恶地往后退。 ??“您当真恨我吗?”他问。 ??浮云卿不带犹豫地说是,“我有那么恨你。” ??听到此番话,敬亭颐反倒轻笑出声。 ??结果又遭浮云卿斥了句“疯子”。 ??“恨好啊,恨我,我就不用有所顾忌了。”敬亭颐淡声道,“您的驸马是乱臣贼子,难道您不想去禁中告发我吗?还待在这里做什么,您就不怕,今晚过后,叛军逼城,屠杀百姓?” ??“疯子,疯子……”浮云卿愈发看不懂他,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 ??他却只是催促她赶紧进宫,向官家揭发他的恶行。 ??浮云卿躲在屋檐下,与他遥遥相望。 ??斜开一条门缝时,她借着月色,偷偷乜他。他那双深情眼望着卧寝,恍似情丝缠身的清冷谪仙,只把温柔缱绻馈赠给她。 ??可当门扉全开,他的深情尽数退散。他冷淡,耍心机,白长一张嘴,什么都不肯说。她穷尽办法,也无法问出他的难言之隐。 ??而今,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,明明身上被剑戳出个窟窿,月白袍快被洇成红袍,可他却笑得惨淡瘆人。 ??她讨厌这种处处被他拿捏的感觉,偏偏总是想按照他说的去做。 ??国律亥末门禁,外人不得入禁中,否则处以杖刑。眼下不过亥初,纵使来去一趟,也能赶在门禁前折回府邸。 ??浮云卿想,越到这种时刻,越不能急。 ??她想,为甚敬亭颐话里话外,都在引导她去禁中,向官家说明情况呢?乱臣贼子,难道不该遮遮掩掩,祈盼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意图吗?偏偏敬亭颐行事坦荡,他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身份,承认他非良善,甚至逼她向官家陈情…… ??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造反,是不是这一切的一切,另有隐情? ??于是她大胆猜想,“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要造反的事了?” ??只有这样,后来的事才能说通。敬亭颐之所以不畏惧,是因为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意图,甚至与他进行着什么交易。 ??随口胡诌的话,竟叫敬亭颐怔愣片刻。 ??恍惚间,有种念想盘踞在浮云卿心头。那一瞬,她好像明白了所有。 ??她踅到敬亭颐身旁,扯着他的袖往外走。 ??敬亭颐被她扯得踉跄,听她说:“我是要去禁中告发你,但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去。我要问爹爹,你俩之间,到底都有什么事瞒着我。是不是都把我当傻子,耍来耍去?” ??她很想对所有人说,她是迟钝,不是傻。 ??她待人真诚,不代表能忍受所有欺骗与隐瞒。 ??不曾想,这时敬亭颐又不愿迈脚朝外走了。 ??他将浮云卿拽回来,“我不能去。” ??浮云卿满头雾水,“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嚜,我还非得让你去。” ??只是仅凭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力气,根本无法拽走敬亭颐。反倒是他,在拉扯间,脸色愈发苍白。到最后,竟脱力般地跪在了雪地里,枯拢着眉心,可怜巴巴,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。 ??罢了,夜已深,明日再说罢。 ??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,浮云卿心想。。 ??雪天路不好走,万一耽误片刻,她就得担个夜扣宫门忤逆门禁的罪名。何况看看她面前这个快要昏厥的人罢,这副模样,哪还有力气造反。 ??最后一次,下不为例。 ??浮云卿深吁一口气,她弯下腰,“今晚你跟我睡。我会让麦婆子熬些助眠药,亲眼看着你喝完。我倒要看看,你还能不能起来,做大逆不道的事。” ??言讫转身欲走,却被敬亭颐拽住裙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