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千个晨昏 第47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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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梁暮听出张晨星的嘲讽,哈哈笑了两声。 ??“关门,走,去看雪。” ??“哪里?” ??梁暮对张晨星眨眨眼,拉着她的手走出巷子,开车载她向城外开。 ??这条路张晨星很熟,一直向前开,开过那条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脚下。再往上爬,是她修行的寺庙。 ??两个人在夜晚的山间行走,梁暮打着手电照亮。亮光跳动中,想起张晨星和人贩子走在那条山脊上,无惧无畏。 ??“要爬到哪?”张晨星问他。 ??“到山顶。山顶有积雪,运气好的话。” ??“的确是有。” ??“累的话我背你。”梁暮说。 ??张晨星微微皱眉,觉得梁暮有那么小瞧她,脚步加快,将梁暮甩在身后。梁暮岂能服输,几步追上她。两个人开始较劲,在黑夜的山林里疾行。偶有动物的叫声,张晨星也不害怕,步频丝毫不变。 ??越向上,积雪越多,雪片越大。 ??经过的树枝被身体刮擦,落下一团雪在头顶,两个人都不太在意,当他们察觉到更深的寒意,抬起头来,发现竟已到达山顶。 ??极目望去,是山连着山,山顶的积雪像到了另一个人间。张晨星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,在下雪的这一天,爬到山顶,成为这座古城里第一个看到积雪的人。 ??这一刻,让她觉得她不再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,她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。 ??“说点什么。”梁暮对她说。 ??雪下得愈发的大,张晨星抬起头,让雪花落到她脸上。她说:“希望奶奶走的时候,没有特别痛苦。” ??张晨星想,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岁。那时她太年轻了,熬不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阴暗的瞬间,希望老人不得善终。每当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,她总会别过脸去,不肯多看她一眼。 ??可今天,当她真的去世了,张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。是父亲健在时,她也把她捧在手心里过。后来那些痛苦的记忆消失了,不重要了。 ??死亡能让人原谅一切。 ??梁暮把张晨星抱进怀里,让她的脸贴在他衣服上,帮她挡住她的脆弱。哪怕是在黑夜里,那些脆弱不值一提。张晨星在颤抖,梁暮脱下大衣裹住她。 ??下山的时候已近???凌晨,梁暮要被冻透了。 ??常年温度高于张晨星的手冰凉凉。张晨星几次想把衣服还给他都被他拒绝,牙齿打颤地说:“我火力壮。” ??到了车上开了空调,手冷的快没知觉,根本没法开车。 ??张晨星拉过他的手,学他每天的样子,将他的手塞进衣服里,贴着肌肤温暖他。梁暮怕她着凉,欲将手撤过去,被她死死按住。 ??肌肤接触梁暮冰凉的手,霎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梁暮不敢乱动,姿势别扭的坐在那里。 ??他这样的姿态,带着一点青涩和可爱,让张晨星心软。唇迎上去,轻轻吻他,最终被梁暮抱在怀里,做他的暖炉。 ??没有欲/念的夜晚,拥抱能治愈一切。 ??张晨星看到车窗外的树枝上,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,紧接着融在土地里,像人离世一样。 ??等到了家补觉起来,梁暮却赖在床上。 ??“张晨星,我生病了。” ??张晨星手放上去,果然很烫,鼻息重、嗓音哑,火力壮的梁暮感冒了。张晨星给他烧水找药,要去买面条,折腾好一通。梁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享受自己老婆的贴身照顾。 ??他很开心自己生病了。 ??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,给萧子鹏打个电话,再打两个喷嚏,对方自然就提出让他别管了。 ??梁暮这一天想做废物,因为他想和张晨星在一起。抱着一杯热水,裹着被子坐在书店里,故意时不时吸鼻子,吸引张晨星注意。 ??张晨星手里的《花间集》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,可梁暮这个幼稚鬼一直在打扰她,如果她不理他,他甚至还要哼唧出声。 ??按照他的话说:“我要死了。” ??张晨星不喜欢他说“死”,起身打他,梁暮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:“今天别工作了。” ??“今天放假。” ??“咱们俩坐在一起,聊天。” ??“不行。” ??“我生病了,需要照顾。” ??张晨星拿他没办法,只得坐在他身边,被逼着跟他聊天。梁暮诡计得逞,颇有那么一点得意。萧子鹏的电话打进来几次都被他摁掉:“别讨厌,陪我老婆呢!” ??最终萧子鹏着急,打给了张晨星。 ??“有一个人给我们发消息,说他爷爷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。” ??“说爷爷曾说他在古城有一个很好的朋友。” ??“还有,说他爷爷领养了他爸爸。” ??这些话听起来有点乱,张晨星对萧子鹏说:“你别着急,捋一捋,慢慢说。” ??“别捋了。”萧子鹏说:“人来了。” ??“哪个人?” ??“那个孙子,带着他爷爷的遗像,来了。” ??“从新疆来。” ??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定定地看着梁暮。 ??第41章 3165天 ??“要先告诉郭儒森奶奶吗?”梁暮问张晨星:“可我也担心万一不是, 老人空欢喜一场。” ??“见面再说?” ??“嗯。” ??梁暮觉得自己的感冒一瞬间好了大半,两个人坐在书店里,等萧子鹏的进一步消息。下过一场冬雪的古城愈发的阴冷。两个人都穿了很多衣服, 像两个企鹅。 ??到了傍晚, 萧子鹏的消息来了:“到了,飞到杭州,现在从杭州向古城赶。先约在工作室, 你们出发吧!” ??张晨星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,被梁暮一把拉住, 低头看她:“你在怕什么?” ??“怕不是,也怕是。” ??那千里迢迢抱来的遗像, 如果是, 怕是对老人的致命一击。 ??“重要的是答案。” ??梁暮握住张晨星的手。他们这样一群人,一直在寻求一个答案。所以他们时常说:活要见人、死要见尸。 ??夜将深时,那个人到了。他带着一个四方手提箱,在他们面前蹲下去,打开它,最上面安好放着的, 是一张黑白框的遗像。 ??照片里的老人花白头发、面目清俊目光柔和, 没有人将死之疲态。 ??“这是我的爷爷申静言。”申乙说:“他几年前去世了。” ??行李箱下面, 是几封署名郭儒森的信件, 还有一条细细的红绳, 绳端坠着一个布牌, 上面写着“儒森”。字迹已随岁月流逝斑驳,再过一些年, 将消失殆尽。 ??“是你们要找的人吗?”申乙说:“如果是, 我想见见郭儒森女士。” ??大家都看着张晨星, 等她的决定。 ??“一起去吧。”张晨星说。 ??一行人驱车至蓑衣巷,巷口的那棵老树叶子落了一半,用它残败的枝桠讲述一个冬天。 ??郭儒森躺在护理床上,半昏半醒。 ??“年纪大了,重感冒也会要命。肺部感染严重,又不肯再去医院,就这么在家里挺着。”护工阿姨小声说:“人又爱干净,又面皮薄,每次大小解都要闹脾气。” ??张晨星点点头。 ??护工是她和梁暮请的,起初郭儒森不同意,梁暮就骗她:“多活几天,答案快来了。” ??如今答案来了。 ??张晨星握着郭儒森的手,老人在发热,手心却有很多汗水。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,用力睁开眼看着张晨星,嘴唇动了动,叫她:“晨星。” ??张晨星眼睛一红,回应她:“儒森奶奶。” ??“儒森奶奶,申静言爷爷,找到了。” ??老人眼睛亮了一下,四下看看,像是在寻找。 ??“您想现在见他吗?”张晨星问。 ??老人点头。 ??申乙走进来,抱着申静言的遗像。 ??郭儒森看着那张照片,看了很久,仿佛在拼凑申静言的少年、中年和老年,想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。 ??是的,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,和一个完整的人生。 ??郭儒森与申静言,少年时代是相爱的。 ??可少年隐忍,不懂表达,路上多看一眼,就要心跳很久。弯弯仄仄的小巷里,她把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解下塞进他手中,并没有多余的话。姑娘的脸像天边的云霞,一直烫到人心里。 ??有时夜晚听到外面雨声,少女郭儒森在古旧的床上翻身,梦中呓语也是:“申静言。” ??申静言仿佛感知到,撑伞穿过细雨,在少女窗前静静站那么一会儿,再悄然离去。 ??第二天再相遇,各自别过脸去,不肯泄露夜晚的心事。只当那是古城夏季的一场雨,寻常而已。 ??可申静言身体上偶有青紫,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骂他不争气,顺手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丢到他身上。他无比愤怒,穿过那座桥,跑进一条废弃的巷子里,一坐就是一天。 ??郭儒森知道他在哪,趁着月色好,揣一把剪刀为自己壮胆,终于找到坐在墙角的他。通常她什么都不会说,从提篮里拿出一个小碗,碗里是摆放整齐的“桂花香糕”,还有一个细细长长的茶壶,壶里装着碎茶末泡的茶。 ??就这么隔着几丈远坐一会儿,抬头看看残缺的月亮,听听夏虫的鸣叫,心就好过一点。 ??下次再相见,郭儒森明亮的眼睛打穿申静言的身体,让他无所遁形。 ??爱意深刻而绵延。 ??而对当下的恨意,亦是深刻而绵延。